1993年10月8日,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永远闭上了他那双黑色眼睛。新西兰waiheke lsland(怀赫科岛,当地华人称作激流岛),也因顾城之死而闻名于世。
激流岛距新西兰北岛中心城市奥克兰17.7公里,大约40分钟船程。那是一个有着美丽海滩和“粉花碧木”的风光旖旎的岛屿。1988年,顾城与妻子谢烨移居激流岛,在这里度过了五年多的时光。
2018年3月的一天,我从奥克兰码头乘渡轮,开始了寻访顾城旧居的行程。
多雨的激流岛,这一天天气却格外晴朗,天空如一块铺展开来的蓝色丝绸,阔大无边,有干净洁白的大云朵娴静地卧在蓝色天空上。海水波澜不惊,纯一的蓝色海面上,白云倒映,同样白色的帆船静静地停靠在碧绿的低矮的小山旁。
激流岛
之前做过攻略,知道顾城当年居住的位置。新西兰人家的住址通常用信箱号标识,顾城的家在山的另一头,很远,他的信箱号是124号。我在码头附近乘坐2路公车,按谷歌的导航,应该在终点站下车再步行约两公里。公车启动后,不多的游客陆续在沿途下车,只我一人坐到了终点站。看来,今天我是顾城故居唯一的访客。
我用生硬的英语与司机交流后,下车顺着他指的方向慢慢前行。道路仅仅够两车相措,路的两侧是浓密的绿树,树木的脚下草木丰美,野花盛开。前瞻后顾,没有一个行人,空阔而寂寥。新西兰人喜欢宁静孤独的生活,岛上的住家往往相距几百米甚至几公里。热烈的阳光中有鸟儿清晰的鸣叫,风不吹,树不摇,一派春和景明,但仍有一股透心的凉意贯彻我的身心。我的脚步因孤寂落寞变得很沉很重。
通往顾城故居的小道
数公里人烟稀少,连一个商铺都没有。想当年顾城去国离乡与妻子谢烨在这岛上隐居,该是一种走在钢丝上的生活吧。走了约两公里的路,在一个拐角终于看到了路边的竹子,长在大树下的草丛中。据说,新西兰此地没有竹这种植物,当年,新西兰海关也没有现在不允许带种子、植物入关的规定,有人猜测是顾城喜欢竹子,当年托国内友人带过来种植的。我知道看见竹子,就离顾城故居不远了。果然,再往前走几百米,又见翠竹,那种杆很细、叶很密的竹子,更多更茂密,在阳光下舒坦地伸展着瘦而细的枝身。顺着急拐弯的左侧有一条小道,这应该就是顾城当年的家了。
122号信箱、126号信箱、128号信箱……我寻找着顾城的信箱124号,未见。我想起在做攻略时,看到网上有几年前来过的驴友是在乱草丛中发现倒在一旁的124号信箱的,现在该是不会再找到它了。路口有人在出售122号房产,售价35万纽币(约合人民币170万元左右)。新西兰房价不菲,激流岛又是富人的领地,这个价格真不贵。原因也许……
通往房子的小路是一条需行走20多步的小坡路,举目望去,坡路尽头停放着一辆废弃的微型车。树木与杂草丛生,走上坡路,看见两幢房屋,左右各一,位居坡顶,均是年久失修、破旧无人居住的样子。正分辨不出顾城的家,忽然看见坡脚下通往右侧那幢房子的路口有一块牌子,上书中英文:私地禁入,请勿侵犯!
我确定上面那幢房子就是顾城当年的家,这块禁入的牌子一定是顾城的亲人设置的:她的姐姐顾乡,或是长大了的儿子木耳。几年前,有来过的访客在网上晒出拍下的图片,那是一幢红色的木房子,正面有窗户的外墙被刷成了顾城喜欢的黄绿色。如今这面墙被几大块铁皮板连同窗户一起遮盖了。而整幢房子的红色也完全褪色,显得灰扑扑的。树木和野草掩映,站在坡下,只依稀可见露台。
我向前几步,重新注目那块禁入的木牌,一定是很多人的到来惊扰了那双不瞑目的黑色的眼睛……我停住了脚步。活着的顾城尚且远离人类远离红尘,在天堂的他那高傲的诗魂又怎容得下别人的窥视?无论是带着敬仰还是好奇心的人,在他生前死后,他都不会愿意被靠近。
我忽然有种罪恶感。
用调焦放大拍摄的顾城故居
空谷无人,通往他家的路就在眼前,可我绝不再敢冒昧闯入。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正凌厉睥睨着我,让我不敢冒犯。不仅仅是尊重我爱的诗人,也愿他的灵魂得到他喜欢的宁静。
我退回到坡脚的空地,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块禁入牌子下的两个垃圾桶,它们蓝色的和红色的桶盖区分着可回收的是特殊垃圾还是生活垃圾。它们在阳光下鲜活生动,仿佛一直在被使用着。在顾城房子后面的另一个小坡上,还有一幢空无一人的住房,应该就是正在被出售的122号房。此地三幢房子均人去楼空,可我还在执着的幻象中,看到谢烨站在她最爱的平台上翘首企盼儿子木耳的回家。若不是有阳光,若不是有鸟儿的歌唱,此地真如网友形容“更像一个案发现场”……那么树呢?顾城与这个世界产生最后关联的那棵树?不,我不能再找了。我当离去,我迅速的离去是逝者的愿望,也是我起码的良知。我脚瘫手软地走下坡来,最后一眼凝视超凡脱俗的那片竹林,迅即离开。彼时,泪已模糊双眼……
回头走了另一条路,是一条沿海的通道。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心情去好好地看看这个美丽的岛。
顾城
在顾城的描述里,这是一个有着“粉花碧木”的岛屿。我目所能及的地方,海蓝蓝地远衬着绿油油的树木,洁白的沙滩在阳光下刺目地闪光,空气好到感觉不到在呼吸。我的心里却堵得慌。我下到海边,静静地坐在岸边的大树下,体味着顾城远离尘世、去国怀乡的激流岛生活。他不懂英语,不会与岛上的居民相处,谢烨是他的世界,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依靠。儿子木耳被送到岛上的毛利人家抚养。犹如他的独一无二的诗才,顾城的心界亦魔亦人,上天给予他高贵的诗魂和懦弱的身躯,他在他的世界将要坍塌的瞬间摧毁了他的宇宙,哪怕那宇宙里另外的星星还将闪烁。
与顾城最亲近的姐姐顾乡在《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四十天》里,这样描述顾城与谢烨最后的日子——“那时他们的每一字音、每一神情都锋利如刀,在我一跳一疼的心上不断地划着。”走到人生尽头的顾城和谢烨在最后的四十天里剑拔弩张,顾城在谢烨寻找新希望的期盼中绝望着。而经历了儿子的离家和英儿的插足,谢烨不再隐忍和迁就,她需要有新的生命程序来拯救自己。她要离开顾城,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。她知道她的离去将会置顾城于死地。顾城也知道,然而他们别无选择。他们在最后的岁月里煎熬地等待一个结局,而谁也没有料到,这个结局竟然以排山倒海之势到来,令人痛心不已。
不是没有勇气生,而是没有勇气丧失。所谓苟活,在心性如此高贵的顾城是不可能的。我们看到的结局那样惨烈,其中的因果只有当事者清。在这个“李英输了人格、谢烨输了性命、顾城输了人生”的过程里,真相离我们太远太远,不可说。
远望那幢故居
顾城和谢烨都是内心追求真善美的人,顾城纯净如水的心灵世界犹如洁净完美的激流岛海域,空灵缥缈。而谢烨,浩如大海的胸怀不仅容纳过一次又一次的人间泥石流,也曾一次又一次把大海还原到至清至纯的美丽。然而人啊,都有一颗需要缓冲地带、需要被摆渡的心灵。负载太多,船会沉没。
让逝者安息,让我们在疼痛之后与诗人和解。同时,相信那双黑色的眼睛,依然是用来寻找光明的。
本文彩色照片提供均为作者黔子女士